2004年5月31日星期一

从魏郡兵反看初平三、四年间的河北交争

上篇  魏郡兵反

界桥之战以后的河北战局,在史籍中只是以零星的资料存在,并没有完整和全面的描述;而关于界桥一战对公孙瓒政治生命的意义,在史书中也有着截然不同的记载,一些地方说,公孙瓒在其后不久就“遂还幽州,不敢复出”(《后汉书·袁绍传》),开始采取守势,而另一些地方又认为他“尽有幽州之地”后,“猛志益盛”(《后汉书·公孙瓒传》)。到底孰是孰非?公孙瓒在界桥之战以后对河北的争夺又采取了哪些军事行动?这些行动的效果如何?界桥之战是否真是公孙瓒政治生命的转折点?袁绍与其在河北交争的情况又是怎样?……本文拟从魏郡兵反这一事件的两种不同记载入手,对初平三、四年间的河北战局作出力所能及的梳理。

对于魏郡兵反的发生时间,《三国志·袁绍传》注引《英雄记》与《后汉书·袁绍传》有着截然不同的记载。《三国志·袁绍传》注引《英雄记》的说法是:

绍自往征瓒,合战于界桥南二十里。……绍既破瓒,引军南到薄落津,方与宾客诸将共会,闻魏郡兵反,与黑山贼于毒共覆邺城,遂杀太守栗成。……绍到,遂屯斥丘,……乃引军入朝歌鹿场山苍岩谷讨于毒,围攻五日,破之,斩毒及长安所署冀州牧壶寿。遂寻山北行,薄击诸贼左髭丈八等,皆斩之。又击刘石、青牛角、黄龙、左校、郭大贤、李大目、于氐根等,皆屠其屯壁,奔走得脱,斩首数万级。绍复还屯邺。初平四年,天子使太傅马日磾、太仆赵岐和解关东。

而《后汉书·袁绍传》则说:

四年初,天子遣太仆赵岐和解关东,使各罢兵。……绍于是引军南还。三月上巳,大会宾徒于薄落津。闻魏郡兵反,与黑山贼干毒等数万人共覆邺城,杀郡守。……绍还,因屯斥丘……六月,绍乃出军,入朝歌鹿肠山苍岩谷口,讨干毒。围攻五日,破之,斩毒及其觽万余级。绍遂寻山北行,进击诸贼左髭丈八等,皆斩之,又击刘石、青牛角、黄龙、左校、郭大贤、李大目、于氐根等,复斩数万级,皆屠其屯壁。遂与黑山贼张燕及四营屠各、鴈门乌桓战于常山。

也就是说,前者以魏郡兵反发生在初平三年,而后者则以为在初平四年。
《资治通鉴》在这一问题上全盘采用了《后汉书》的说法即“初平四年说”,而后世学者中似乎少有人加以辨正;偶有注意者,也是一笔带过,如卢弼在《三国志集解》中说:“范书绍传,绍大会薄落津及讨平魏郡、黑山诸贼,皆在初平四年天子使赵岐和解之后,通鉴从之”,对通鉴为何“从之”,却并未关心。
然而我却以为,在这一问题上,《资治通鉴》恰恰是采纳了错误的说法;并且,发生在初平三年的魏郡兵反事件,与界桥之战后整个河北交争的局面有着密切的关系,魏郡兵反的成败,其重要性不亚于界桥之战,甚至更要在其之上。因此,对其发生时间,更有辨明的必要。
《资治通鉴》采用了四年说,并不就说明初平四年说是正确的。首先,该书中考异出错之处比比皆是,其次,胡三省作注时,也并没有提到此处采用的理由。我的猜测,《后汉书》中言之凿凿的时间(“三月上巳”、“六月”),对编纂编年史的史家是很有吸引力的;何况一个是“正史”,一个只是“注”,《资治通鉴》的编者自然会倾向于采用《后汉书》的说法。——然而事实上,《后汉书》此处说法全本于袁宏的《后汉纪》(原文与《后汉书》相同,兹略),也就是说,“三年说”和“四年说”的正误,其实只是《英雄记》与《后汉纪》的正误而已。《英雄记》作者王粲(177217)为汉魏时人,而《后汉纪》作者袁宏(328~约376)为东晋人,因此至少后者的记载并不具有更天然的可靠性——这一点后文还会论述。

先来解决两个看似支持“初平四年说”的论据。

第一个论据——我们注意到,《后汉书·袁绍传》在袁绍讨破于毒、进击诸贼的军事行动之后,接叙了“遂与黑山贼张燕及四营屠各、鴈门乌桓战于常山”一段,是《英雄记》中所无。方诗铭先生在《三国人物散论·袁绍、张燕争夺冀州的战争》中认为:“对于‘黑山贼’于毒等人与袁绍的作战……《英雄记》中没有提到‘黑山贼’首领张燕……这可以给《英雄记》作补充。”从《后汉书》到《资治通鉴》,都把讨破于毒、进击诸贼与大战张燕联系在了一起,作为同一次军事行动看待,这是和《英雄记》的不同。
与张燕作战的时间是在哪一年?这可以从史料中分析出来。《三国志·吕布传》中说:“北诣袁绍,绍与布击张燕于常山……遂破燕军”;《后汉书·吕布传》说:“有顷,布得走投袁绍,绍与布击张燕于常山……连战十余日,遂破燕军”,可见与张燕的作战是有吕布参与的。而《三国志·吕布传》注称“臣松之案英雄记曰:诸书,布以四月二十三日杀卓,六月一日败走,时又无闰,不及六旬。”并且吕布出武关之后,先诣袁术,再投袁绍(若按《后汉书·吕布传》的说法,在投袁绍之前吕布还曾“复去从张杨于河内”),假如与张燕之战发生在初平三年,时间上未免仓促;另一方面,兴平元年吕布就和张邈、陈宫一同开始和同曹操的作战,更是无暇助袁绍攻打常山。因此,袁绍、张燕之战,应当是发生在初平四年无疑。
那么,既然此战发生于初平四年,而从魏郡兵反到常山作战一脉相承,岂不是证明了魏郡兵反的确是发生在四年?
非也。需要注意的是,从魏郡兵反到常山作战的一脉相承,只是持“初平四年说”的《后汉纪》-《后汉书》-《资治通鉴》的说法,在《英雄记》中并没有提及。也就是说,持“初平三年说”,就意味着讨破于毒、进击诸贼的军事行动与常山作战并非同一次,前者发生在初平三年,后者则发生在四年,而“可以给《英雄记》作补充”的说法只是和稀泥而已。
从哪里可以证明两者不是同一次行动?——这可以从吕布的行踪推断出来。以诸书相参,吕布只参加了对张燕的作战,并没有参与讨于毒、诸贼的战斗,因此,吕布投靠袁绍的时间,当在讨于毒之后、战张燕之前。而如果按《后汉书》的说法,袁绍从斥丘出发,“入朝歌鹿肠山苍岩谷口”以后,就一直“寻山北行”,以至“战于常山”,并未回军,吕布何以半途加入?当如《英雄记》所说,袁绍在“击刘石、青牛角、黄龙、左校、郭大贤、李大目、于氐根等,皆屠其屯壁”之后,先“复还屯邺”,回军休整,吕布当在这段时间内加入袁绍,共同进行初平四年对张燕的战斗,才更加合理。

第二个论据,方诗铭先生在《三国人物散论·张燕窥伺袁绍的冀州》中提出,“勾结‘黑山贼’,占据邺城,一举颠覆袁绍的统治,这即是麹义的图谋……麹义由于阴谋暴露被杀,应该是在‘魏郡兵反’之前,不可能在其后,《英雄记》和《后汉书》的记载,都安排在袁绍对‘黑山贼’作战结束之后……应该是失当的。”——如果方先生的论述成立的话,则魏郡兵反应该发生在初平四年了。因为初平三年春袁绍依靠麹义打赢了界桥之战,三月以前就以“阴谋暴露”杀了麹义,无疑是不可想象的。
然而,方先生的论述很难成立。不仅《英雄记》和《后汉书·袁绍传》都把麹义被杀一事安排在结束对黑山贼的作战之后,而且从别处的记载中,也可以相参证实。《后汉书·公孙瓒传》:“乌桓峭王感虞恩德,率种人及鲜卑七千余骑,共辅南迎虞子和,与袁绍将麹义合兵十万,共攻瓒。”《三国志·公孙瓒传》也说“袁绍又遣麹义及虞子和,将兵与辅合击瓒。瓒军数败,乃走还易京固守。”——鲜于辅、刘和为刘虞报仇、出兵攻打公孙瓒,当在刘虞死后,而据《后汉书·献帝纪》,“公孙瓒杀大司马刘虞”在四年九月,可知麹义至少在四年九月仍在带兵攻打公孙瓒。另《后汉书·公孙瓒传》又说“相持岁余,麹义军粮尽,士卒饥困,余觽数千人退走”,甚至提供了麹义直到建安元年还活着的可能性——不论如何,都远在魏郡兵反之后。方先生以《三国志·公孙瓒传》引《汉晋春秋》袁绍与瓒书中“前以西山陆梁,出兵平讨,会麹义馀残,畏诛逃命,故遂住大军,分兵扑荡”一句来证明魏郡兵反的军队是“麹义馀残”,证据是不充分的。
既然麹义并不一定死在魏郡兵反之前,则魏郡兵反的发生时间也没有迟至初平四年的必要。

解决了以上两个反证后,我们来看看魏郡兵反发生在初平三年的证据。

《三国志·武帝纪》:“(初平四年春)术引军入陈留,屯封丘,黑山馀贼及于夫罗等佐之。”《后汉书·袁术传》:“四年,术引军入陈留,屯封丘。黑山余贼及匈奴于扶罗等佐术,与曹操战于匡亭,大败。”——我们注意到,这里提到黑山贼的时候,均不提首脑姓名,而以“余贼”代之,这与“黑山贼于毒、白绕、眭固等十馀万众略魏郡、东郡”一类的说法大相径庭。
方先生认为“黑山馀贼”指的是“在上年为曹操所大破的残军余部”,这是不确的。因为据《武帝纪》的记载,初平二年“黑山贼于毒、白绕、眭固等十馀万众略魏郡、东郡”后,曹操先是“击白绕于濮阳,破之”,三年春又“要击眭固,又击匈奴于夫罗于内黄,皆大破之”,而与于毒部却一直没有正面交锋,只是“引兵西入山,攻毒等本屯。毒闻之,弃武阳还”,用围魏救赵的方法解了东武阳之围;其次,匈奴于夫罗也被曹操大破,但此处并不言“匈奴余贼”而仍称“匈奴于扶罗”,可见“黑山余贼”并非是由于被曹操大破才这样称呼。
考《三国志》中在类似意义上称“馀贼”另有两处,一是《臧霸传》“又与于禁讨昌豨,与夏侯渊讨黄巾余贼徐和等”,一是《徐晃传》“太祖还邺,使晃与夏侯渊平鄜、夏阳馀贼,斩梁兴,降三千馀户。”后者与《夏侯渊传》“围遂、超馀党梁兴于鄠,拔之,斩兴”相参,可见“余贼”都是在首脑溃败,剩余残部负隅顽抗的意义上说的。那么“黑山余贼”,也当意味着于毒已经身亡或溃逃。而溃逃是不可能的,在文献中也无记载,只能是身亡,也就是“引军入朝歌鹿场山苍岩谷讨于毒,围攻五日,破之,斩毒”。——这就是说,在初平四年春曹操与袁术作战之前,于毒已经被袁绍所杀——自然,破斩于毒应当是在初平三年。
其次,《三国志·袁术传》:“引军入陈留。太祖与绍合击,大破术军。”可见,初平四年春曹操与袁术的作战,袁绍至少是部分地参与了其中。如果是这样的话,“四年初,天子遣太仆赵岐和解关东,使各罢兵。……绍于是引军南还。三月上巳,大会宾徒于薄落津”,在时间上就有了冲突了。
再次,假如初平四年春黑山贼正在受曹操打击,又如何有能力在同时占据邺城?这也是初平四年说所不能解释的。
作为旁证,《三国志·董昭传》提到:“绍逆公孙瓒于界桥,钜鹿太守李邵及郡冠盖,以瓒兵强,皆欲属瓒。绍闻之,使昭领钜鹿……以次安慰,遂皆平集。事讫白绍,绍称善。会魏郡太守栗攀为兵所害,绍以昭领魏郡太守。”李邵欲属瓒当在界桥之战开始之前,也就是初平二年末,而董昭“事讫白绍”之后即领魏郡太守,中间相隔也不会太久,亦当以初平三年为宜。另一方面,“昭欲诣汉献帝,至河内,为张杨所留……时太祖领兗州,遣使诣杨,欲令假涂西至长安,杨不听”,而《三国志集解》武纪初平三年冬“太祖与绍会击,皆破之”条下按称“操是时纳毛玠之言,遣使至长安,董昭、钟繇皆为操道地”,郝经《续后汉书·曹操传》也说“(初平三年)冬十月,治中从事毛玠劝操奉天子以令不臣,乃遣使西入傕、汜。傕、汜厚加报答。”倘若初平四年才发生魏郡兵反事件,董昭何以可能劝说张杨放行曹操使者?
(至于与公孙瓒的军事行动相关的其它证据,将在下篇中进一步讨论。)

因此,可以推断,魏郡兵反是发生在初平三年,袁绍讨破于毒、进击诸贼也是在初平三年,与发生在初平四年的大战张燕是两次独立的军事行动。
那么,《后汉书》和《资治通鉴》——或者毋宁说袁宏的《后汉纪》,为什么会把魏郡兵反等事与对张燕的作战联系在一起,并归入初平四年呢?这就涉及到史籍里张燕在黑山诸贼中的地位问题。
《后汉书·朱儁传》说:

自黄巾贼后,复有黑山、黄龙、白波、左校、郭大贤、于氐根、青牛角、张白骑、刘石、左髭丈八、平汉、大计、司隶、掾哉、雷公、浮云、飞燕、白雀、杨凤、于毒、五鹿、李大目、白绕、畦固、苦唒之徒,并起山谷闲,不可胜数……贼帅常山人张燕,轻勇趫捷,故军中号曰飞燕。善得士卒心,乃与中山、常山、赵郡、上党、河内诸山谷寇贼更相交通,觽至百万,号曰黑山贼。

从这一段看起来,似乎张燕乃是“黑山、黄龙、白波、左校、郭大贤、于氐根、青牛角、张白骑、刘石、左髭丈八、平汉、大计、司隶、掾哉、雷公、浮云、飞燕、白雀、杨凤、于毒、五鹿、李大目、白绕、畦固、苦唒之徒”的“贼帅”,是“黑山贼”的统领。(前引方先生所说“对于‘黑山贼’于毒等人与袁绍的作战……《英雄记》中没有提到‘黑山贼’首领张燕……这可以给《英雄记》作补充”一段话,也把张燕作为“‘黑山贼’首领”看待。)
然而,对比这段话的原出处,却发现在叙述上有着细微易于忽略的不同。《三国志·张燕传》注引《九州春秋》说:

张角之反也,黑山、白波、黄龙、左校、牛角、五鹿、羝根、苦蝤、刘石、平汉、大洪、司隶、缘城、罗市、雷公、浮云、飞燕、白爵、杨凤、于毒等各起兵,大者二三万,小者不减数千。灵帝不能讨,乃遣使拜杨凤为黑山校尉,领诸山贼,得举孝廉计吏。后遂弥漫,不可复数。

这里并没有提到张燕为“贼帅”。而《三国志·张燕传》中说:

博陵张牛角亦起众,自号将兵从事,与燕合。燕推牛角为帅……牛角死,众奉燕……其后人众寝广,常山、赵郡、中山、上党、河内诸山谷皆相通,其小帅孙轻、王当等,各以部众从燕,众至百万,号曰黑山。

此处所谓“众奉燕”作“贼帅”,仅仅是做张牛角一部的贼帅而已。可见《后汉书·朱儁传》“贼帅常山人张燕”的叙述,是将《九州春秋》与《三国志·张燕传》综合,误解了“贼帅”的含义得出的。
《三国志·张燕传》注引《典略》又提到:

黑山、黄巾诸帅,本非冠盖,自相号字,谓骑白马者为张白骑,谓轻捷者为张飞燕,谓声大者为张雷公,其饶须者则自称于羝根,其眼大者自称李大目。

与前引《九州春秋》相参可知,在《九州春秋》与《典略》中,张燕与张白骑、李大目、于羝根、白爵、杨凤、于毒等人是并列而非统属的关系,他们均是“中山、常山、赵郡、上党、河内诸山谷寇贼”,相互间“更相交通”,真正从属于张燕的,只有“小帅孙轻、王当”等人,而这些人是没有资格列名于上述首脑之间的。
张燕之所以被误认为是黑山贼的首脑,大致有两个原因,首先他在黑山贼中是势力较大的一支,“人众寝广”、“众至百万”;其次他曾受朝廷的招安,“燕遣人至京都乞降,拜燕平难中郎将。”(《三国志·张燕传》)因此即使在当时,也常有人用“张燕”来作为对“黑山”的指代,如《三国志·袁绍传》:“从事沮授说绍曰:‘……虽黄巾猾乱,黑山跋扈,举军东向,则青州可定;还讨黑山,则张燕可灭……’”。然而这仅仅是指代而已,并不说明黑山诸贼都是张燕的属下。从史书的称引来看,黑山各部往往是自行行动的;并且张燕的“平难中郎将”也只是个空头衔而已,杨凤就曾经被朝廷任命“为黑山校尉,领诸山贼,得举孝廉计吏”,但黑山贼仍旧是“后遂弥漫,不可复数”,可见诸贼根本不吃这一套。
在所引诸书中,《典略》作者鱼豢是魏时人,《九州春秋》作者司马彪是西晋人,《三国志》也是西晋书,距离黄巾、黑山的时代较近,较为了解纷繁复杂的诸贼名号之间的关系,而张璠《汉纪》、袁宏《后汉纪》却都已经在东晋,《后汉书》更是晚到刘宋,只能靠参考前人记载整理成文,所以出现上述错误并不奇怪(其余如把“白波”和“郭大贤”同列,加入“白绕、畦固”等,也是由于距当时较久,已不熟悉具体情况的缘故,前贤多有考证,兹不赘)。而正因为从《后汉纪》到《后汉书》都把张燕误认为是黑山诸贼的“贼帅”,也就自然把袁绍讨破于毒、进击诸贼的行动同“遂与黑山贼张燕及四营屠各、鴈门乌桓战于常山”联系在了一起,而归入了初平四年。

写了这么长,可以稍微整理一下前面的结论了:

首先,魏郡兵反一事,发生在初平三年,袁绍因此“引军入朝歌鹿场山苍岩谷”,围攻五日,讨破于毒,将其斩首,并趁势“寻山北行,薄击诸贼”,大胜而归,“复还屯邺”。大概在同年年底或第二年初(关于这一时间,我可能在后续文中加以考证),吕布前来投靠。初平四年初,太傅马日磾、太仆赵岐到来,袁绍与公孙瓒之间暂时“和解”,各自息兵;同时“黑山余贼”协助袁术与曹操作战,大败,袁绍可能在另一战场上协助曹操进行了牵制。此后袁绍、吕布发动了对张燕的进攻。
其次,《英雄记》、《九州春秋》等书,由于离事件发生的时代不远,其记载基本上是可靠的。而《后汉纪》、《后汉书》因为误解了张燕与其余黑山贼的关系,遂将袁绍在初平三、四年间对黑山贼的两次军事行动合为一次,也就把魏郡兵反的时间错归在了初平三年。

那么,发生在初平三年的魏郡兵反,对袁绍公孙瓒之间的河北战局,又具有怎样的战略意义呢?

下篇  河北交争

界桥之战后,同年公孙瓒与袁绍的交战大致有这样几次:a.《后汉书·袁绍传》:“三年,瓒又遣兵至龙湊挑战,绍复击破之。瓒遂还幽州,不敢复出”;b.《后汉书·公孙瓒传》:“瓒军败还蓟。绍遣将崔巨业将兵数万攻围故安不下,退军南还。瓒将步骑三万人追击于巨马水,大破其觽,死者七八千人”;c.《三国志·武帝纪》:“袁术与绍有隙,术求援於公孙瓒,瓒使刘备屯高唐,单经屯平原,陶谦屯发干,以逼绍。太祖与绍会击,皆破之”;d.《后汉书·公孙瓒传》:“乘胜而南,攻下郡县,遂至平原,乃遣其青州刺史田楷据有齐地。绍复遣兵数万与楷连战二年”。——理清这几次战役的先后顺序及相关性,是分析河北战局的前提。

先来看龙湊之战。
对这一战役的最早记载,是《三国志·公孙瓒传》所引《汉晋春秋》“袁绍与公孙瓒书”的“孤又不获宁,用及龙河之师”一句。从这封信中可以直接推出的只有一个结论,即龙湊之战发生在界桥之战以后,连两次战役相隔多久都无从得知。《后汉书·袁绍传》本于《汉晋春秋》,同样前后除界桥外更无其它战役可作时间上的参考。这也造成了两方面的后果:其一,使得后人对龙湊一战的说法最为不一,有认为发生在“绍复遣兵数万与楷连战”前后的(如元人郝经《续后汉书·袁绍传》),有认为发生在“使刘备屯高唐,单经屯平原”前后的(这个多见于网络上各论坛,如前些日子版面上转载署名“辽东管宁”的《陶谦》一文),或者干脆在论著中避而不谈的(如黎东方的《细说三国》);其二,使得后人在转述时擅加臆测,横添枝节,如郝经《续后汉书·袁绍传》中就称,界桥之战后“绍振旅还邺。三年,瓒又遣兵至龙湊挑战,绍复击破之。瓒遂还幽州,不复出。”——我们注意到,这句话的后半与《后汉书·袁绍传》基本相同(少一“敢”字),但“绍振旅还邺”一句,却为《后汉书》所无。
这里便有了第一个问题:界桥一战与龙湊一战之间,袁绍有没有“振旅还邺”?
为解答这个疑问,首先要清楚龙湊究竟在何处。卢弼在《三国志集解》中抄录了诸家说法:

胡三省曰:“龙湊,地名,在平原界;《汉晋春秋》载绍与瓒书曰:‘龙河之师,羸兵前诱……’,则龙湊盖河津也,详味绍书,龙湊宜在勃海界;又袁谭军龙凑,曹操攻之,拔平原,走保南皮,盖在平原界也。”赵一清曰:“《方舆纪要》卷三十一:‘龙湊城在德州东北,盖河津置戍处’;何氏曰‘在平原、勃海间,为河津要口’。”谢钟英曰:“当在今山东济南府平原县南;《一统志》谓‘在德州北’,非也。”

可见龙湊的位置,当在平原、勃海之间。
初平三、四年间的公孙袁氏之争,发生在平原、勃海附近的,“刘备屯高唐,单经屯平原”算一次,“乘胜而南,攻下郡县,遂至平原,乃遣其青州刺史田楷据有齐地”也可以算,而“绍复遣兵数万与楷连战二年”,这二年中恐怕也有大大小小的战役。那么,龙湊之战是否这其中的一次呢?
我认为不是。因为虽然公孙瓒只是“遣兵至龙湊挑战”,并没有亲自参加战斗,但据后文“遂还幽州”来看,公孙瓒应该就在战场附近,此战的失败对他的安全造成相当的威胁,才会败还幽州。而“刘备屯高唐,单经屯平原”,公孙瓒并未前来;“连战二年”的时候,他更早已远在幽州,均与叙述不符。若是“乘胜而南,攻下郡县,遂至平原”一次,假若公孙瓒真的大败逃归,又如何有能力使田楷“据有齐地”?因此龙湊之战与这些记载均非同时。
《后汉书》中找不到线索,只得回头来看看《三国志》的记载。值得注意的是,在叙述公孙瓒败还幽州的过程上,二书有着细微的不同:《三国志·公孙瓒传》称,“瓒军败走勃海,与范俱还蓟”;而《后汉书·公孙瓒传》只是说,公孙瓒“与绍大战于界桥。瓒军败还蓟。”——如果《三国志》不误,便是《后汉书》忽略了公孙瓒的败军路线:公孙瓒在界桥战败之后,并没有直接退回幽州,而是先到了勃海,才与其从弟公孙范一同回到根据地蓟城。
——于是又出现了另一个可能性,即龙湊之战可能发生在“瓒军败走勃海”之时。
以各书相参,发现这是一个相当合理的解释。当公孙瓒与公孙范同在勃海之时,挑起了龙湊之战,战败后“瓒遂还幽州”(《后汉书·袁绍传》),这和“与范俱还蓟”(《三国志·公孙瓒传》)、“瓒军败还蓟”(《后汉书·公孙瓒传》)相符;而“不敢复出”的考语,参之《后汉书·公孙瓒传》:“瓒军败还蓟。绍遣将崔巨业将兵数万攻围故安不下,退军南还。瓒将步骑三万人追击于巨马水,大破其觽”,其中故安、巨马水均在幽州,且其后“乘胜而南”时,公孙瓒并没有亲往,只是派遣了田楷南下,也仍未从幽州“复出”。
此外,《后汉书·献帝纪》称“三年,……袁绍及公孙瓒战于界桥,瓒军大败”,《后汉书·袁绍传》却把界桥之战归入二年,并接叙“三年,瓒又遣兵至龙湊挑战”,似乎不同,但若以龙湊之战发生在“瓒军败走勃海”之时解释,便可知界桥对峙于二年底开始、三年初结束,而龙湊之战则发生在三年初,两处记载也就能融合起来了。
既然这次战役发生在公孙瓒尚在勃海之时,则《续后汉书》说“绍振旅还邺”,显然是错误的——敌人只是界桥一战失利,主力仍在青州,怎么可能“振旅还邺”?这也与上篇所证明的结论(魏郡兵反发生在初平三年)相符,因为按《英雄记》,“绍既破瓒,引军南到薄落津,方与宾客诸将共会”便“闻魏郡兵反”,直到清剿于毒以及黑山诸贼之后才“复还屯邺”,在此之前根本没有“振旅还邺”的机会。——于是又反过来证实了龙湊一役发生在“瓒军败走勃海”之时的可靠。
这样我们就理清了时间上的部分线索:

界桥之战→瓒军败走勃海→龙湊之战→瓒遂还幽州→崔巨业攻围故安→巨马水之战→乘胜而南→遂至平原→田楷据有齐地→绍与楷连战二年

但这又引出了另外的疑问:首先,从公孙瓒方面看,巨马水之战的大获全胜,自然是扭转了界桥失败以后低落的士气和被动的局面,何以公孙瓒仍然保守幽州、“不敢复出”,却只是派遣田楷占据青州、与袁绍交战?其次,从袁绍方面看,既然界桥、龙湊大获全胜,打得公孙一方丢盔弃甲,即便崔巨业围攻故安不下甚至在巨马水大败,又怎么会被“攻下郡县,遂至平原”,反而丢失了齐地——这一过程中,袁绍的主力何在,为何毫无应对的举动?

对前一问题,历代史家各有解释,但多是在龙湊与巨马水两战之间舍弃其一,如前叙黎东方不提龙湊一役,而郝经就认为巨马水之战并不是“田楷据有齐地”的原因(由于《续后汉书·公孙瓒传》阙,故无法断定他认为巨马水之战不存在,只能得出这一较弱的命题,但也已经足够)——《续后汉书·昭烈皇帝纪》:“(初平)二年夏六月,袁绍逐冀州牧韩馥,自领州,攻瓒所置青州刺史田楷。东十月,瓒表昭烈为别部司马,使为楷拒绍,数有战功,试守平原令……袁绍还兵攻瓒,昭烈与楷东屯齐。瓒败,绍复攻楷,连战逾年”;又同书《袁绍传》:“三年,瓒又遣兵至龙湊挑战,绍复击破之。瓒遂还幽州,不复出。绍乃与瓒所置青州刺史田楷连战,士卒疲顿,遂以子谭为青州刺史,楷与战不胜。”从以上记叙可看出,郝经把“田楷据有齐地”的时间从《后汉书》的“乘胜而南,攻下郡县,遂至平原”之后提前,移到了初平二年,并且认为袁绍是对公孙瓒、田楷两面作战(“还兵攻瓒”、“复攻楷”等)。“乘胜而南”既不存在,与“不敢复出”自然没有了矛盾。
然而事实上,这种做法只是在逃避矛盾而已,在没有充足证据的情况下否定史料记载,难以让人信服。我认为,公孙瓒之所以“不复出”,并非畏惧袁绍(或其“克星”麴义)之故,而是将精力转向了首先对付刘虞。
刘虞公孙瓒的矛盾,人所习之,这里便不赘言,只提界桥之战后矛盾的发展。《后汉书·刘虞传》说:

瓒既累为绍所败,而犹攻之不已,虞患其黩武,且虑得志不可复制,固不许行,而稍节其禀假。……瓒乃筑京于蓟城以备虞。虞数请瓒,辄称病不应。虞乃密谋讨之,以告东曹掾右北平魏攸……虞乃止。顷之攸卒,而积忿不已。四年冬,遂自率诸屯兵觽合十万人以攻瓒。

从这段话可以看出,公孙瓒的“不复出”,至少有两方面(或两阶段)的原因。
前一方面(阶段),是因为刘虞的“固不许行”。刘虞不答允公孙瓒的军事计划,是在“瓒既累为绍所败,而犹攻之不已”前后——《三国志·公孙瓒传》注引《汉晋春秋》载袁绍与瓒书称“孤辞不获已,以登界桥之役……孤又不获宁,用及龙河之师……后比得足下书,辞意婉约,有改往脩来之言”,所提到的战役只有界桥、龙湊二次,此后的交战便以“积尸为京,头颅满野,愍彼无辜”这样的大话代之;在对照前文大致理清的时间线索,可知“瓒累为绍所败”,其实不出界桥、龙湊前后,而“犹攻之不已”,便略相当于巨马水之战、“乘胜而南”、“积尸为京,头颅满野,愍彼无辜”等。可知刘虞的“固不许行”也许从巨马水之战结束后便已开始(至迟也不会晚于赵岐前来和解),因此公孙瓒并没有机会亲自南下。——这是可能的一个原因。
但是,更重要的原因,也即公孙瓒作“不复出”考虑的后一方面(阶段),是当他“筑京于蓟城”,开始防备刘虞以后。前引传文称“虞数请瓒,辄称病不应”、“虞乃密谋讨之”而赖魏攸所止、《三国志·公孙瓒传》称“与范俱还蓟,於大城东南筑小城,与虞相近,稍相恨望”等等,都说明两人的矛盾已经相当激化。在此情况下,公孙瓒当然不可能亲自南下争夺河北,而并非被袁绍打“痿”了,才“不敢复出”的缘故。
有了这样的分析,我们就很容易理解《后汉书·公孙瓒传》“是岁,瓒破禽刘虞,尽有幽州之地,猛志益盛”的考语了——“猛志益盛”并非如多数学者所认为的,只是对传主不实的饰词,事实上,当公孙瓒终于消灭了身边的威胁刘虞,自以为从此可以集中精力对付袁绍、大展身手时,当然会“猛志益盛”。——注意,我说的是“自以为”——至于为何说是“自以为”,且卖个关子,先来看上面所提疑问的第二方面:袁绍当时在做什么?

其实这个问题,上篇已经作出了回答——初平三年三月之后,袁绍正被魏郡兵反一事折腾得焦头烂额;此后率军讨破于毒、进击诸贼,自然没有工夫理会东边的田楷。
但是,邺城既为袁绍的大本营,何以却疏于防范,被黑山贼于毒轻易所覆?
《三国志·孙讨逆传》注引《吴录》载孙策致袁术书,有“河北通谋黑山”一句;《后汉书·袁术传》“策闻术将欲僭号,与书谏曰:‘……河北异谋于黑山……’”,其下李贤注“谓袁绍为冀州牧,与黑山贼相连”。魏郡兵反之后,袁绍与黑山便交战不休,可知“与黑山贼相连”当在魏郡兵反之前。这样看来,邺城的疏于防范,正是以为黑山贼与己“相连”,故尔未加防备的缘故。
然则黑山贼又为何要攻打邺城?《三国志·张燕传》说:“袁绍与公孙瓒争冀州,燕遣将杜长等助瓒,与绍战,为绍所败。”方诗铭先生认为这说明了“界桥之战,张燕曾派军协助公孙瓒”(《三国人物散论·张燕窥伺袁绍的冀州》)。虽然方先生的说法证据并不充足,但我们仍可以猜想,在“初平二年,青、徐黄巾三十万觽入勃海界,……瓒率步骑二万人,逆击于东光南,大破之,斩首三万余级,……贼复大破,死者数万,流血丹水,收得生口七万余人,车甲财物不可胜筭,威名大震。拜奋武将军,封蓟侯”(《后汉书·公孙瓒传》)之后,黑山诸贼就决定了在公孙与袁氏的交争中,把宝押在公孙瓒一方。此后黑山贼在“河北通谋黑山”中仍对袁绍虚与委蛇,直到双方正面交锋后,黑山贼才突然翻脸,北方的张燕派兵相助,而南方的于毒则直捣袁绍老巢,双管齐下,使袁绍根本没有反应的余地。如果这一假设成立的话,黑山贼可以算是公孙瓒打入袁绍一方的“内鬼”了。
由此,可以看出魏郡兵反一事在初平三、四年河北交争战局中的重要性了:正是因为魏郡兵反的发生,使袁绍不能不先专注于西南方向事务,田楷才得以轻松南下反扑,占据齐地,并在此后二年中展开与袁绍的拉锯战,公孙瓒也因此而能够专心对付刘虞,并最终统一幽州;同时,也正是因为魏郡兵反的失败以及黑山贼被剿灭,袁绍去除了在冀州的腹心大患,得以腾出精力经营北方,与公孙瓒一决短长。对双方而言,魏郡兵反都是一个机会,一个“攘外必先安内”的契机。
然而,公孙瓒败给了袁绍——不仅魏郡兵反失败了,最终河北的争夺也失败了。魏郡兵反失败,是因为没想到在自己安插的“内鬼”里,出了陶升这个内鬼中的内鬼;那么整个战略的失败呢?
前面提到,公孙瓒消灭刘虞之后,“猛志益盛”,是因为“自以为”可以集中精力对付袁绍。但是实际上,他低估了刘虞之死的影响。《后汉书·公孙瓒传》记载,自刘虞被杀之后,先有阎柔、鲜于辅“招诱胡汉数万人,与瓒所置渔阳太守邹丹战于潞北,斩丹等四千余级”,再有乌桓峭王“率种人及鲜卑七千余骑,共辅南迎虞子和,与袁绍将麴义合兵十万,共攻瓒……破瓒于鲍丘,斩首二万余级”使公孙瓒沦落到“保易京,开置屯田,稍得自支”的地步;在靠持久战拖垮麴义后,却又有“代郡、广阳、上谷、右北平各杀瓒所置长吏,复与辅、和兵合”;一直到建安三年袁绍发起对公孙瓒的总攻之前,公孙瓒都“希复攻战”,也就是说,袁氏与公孙之间并没有什么正面的交锋,足见其精力完全耗在了和“内鬼”的斗争上,以至于竟宣称“我昔驱畔胡于塞表,埽黄巾于孟津,当此之时,谓天下指麾可定。至于今日,兵革方始,观此非我所决,不如休兵力耕,以救凶年。兵法百楼不攻。今吾诸营楼樐千里,积谷三百万斛,食此足以待天下之变。”——曾经的风云人物,其雄心壮志至此已销磨殆尽。可以说,公孙瓒恰恰是败在了“内鬼”的手下。
(对公孙瓒和刘虞所代表的势力,前贤已有分析,兹从略。)

整理一下前面的结论:

公孙瓒界桥一战失利后,并未直接败还幽州,而是先退到勃海,遣兵至龙湊挑战,又被袁绍击败,这才引军北还。袁绍遣将军崔巨业追击,自己率主力回到薄落津,与众宾客聚会,却传来魏郡兵反、邺城失陷的消息;而崔巨业围攻故安不下,退军时在巨马水被公孙瓒大破(很可能是因为士兵得知邺城失守,军心涣散),由于袁绍此时正屯兵斥丘、进讨于毒、薄击诸贼,无法对东线作出反应,故田楷得以乘胜南下,占据齐地。袁绍收拾了西面的黑山贼之后,转头与东面的田楷交战,击退了高唐的刘备、平原的单经,与田楷陷入胶着;公孙瓒得到喘息机会,筑京于蓟城,与刘虞对峙。第二年袁绍在两个方向上的战争(张燕、田楷)都出现了“绍军亦疲”、“士卒疲顿”的状况,但公孙瓒直到九月消灭刘虞后,才有可能腾出手来。——以上便是初平三、四年间河北交争的大体过程。然而公孙瓒也仅仅是“可能”腾出手而已,因为刘虞的死使他在其后陷入了更深的泥潭,实力大为损耗,并最终为袁绍所灭。
魏郡兵反在河北交争中的战略意义,首先在于它是公孙与袁氏双方解决腹心之患的契机;其次,又是公孙瓒争夺河北计划的重要一步,即田楷占据青州、与袁绍相持的关键;同时,这一事件也为认识公孙瓒的失败提供了一个切入点:在河北交争的过程中,一方可能的失败,均是从其内部开始的。

2004年5月15日星期六

评《新草船借箭》

总的说来,文笔上比较平淡,少有让人击节的地方,典型地如占满第一集全部篇幅的鲁肃的心理描写,“想到此处,鲁肃不免唏嘘叹息。”“鲁肃被自己可怕的预想吓得坐了起来,满头冷汗淋漓。”“鲁肃想罢,这才重新回到帐中,安心睡下。”再比如后面的“没过多久,军士跑来禀报,说有东吴水手潜入水寨,用利锥凿穿了一些小船,引起了很大的混乱”等等,词句读来没有波澜,带给人的期望值不高。“望着那江中阳光下金灿灿的波鳞,等待着自己身上同样金灿灿的未来。”这一句让我稍稍感动了一下,但也许是诸葛亮这个人本身带来的。
“程昱红着脸说:‘启禀丞相,仲德......仲德尚未得之。’”——竟然以字自呼,这是我在历史小说里最反感看到的。

作者说:“这个构想最初来自对一则笑话的思考,也就是如果曹军放火箭会如何”,可是故事中根本没有放火箭……对“即使郭嘉赶来助阵,亦不能最终改变曹操必败的命运”这个主题的表现很不得力,而“也正是郭嘉的存在,令整个战局发生了变化”也只有在跋里才看得出来。
作者自承本文想探讨“若郭嘉在,诸葛亮还能那么嚣张吗?”然而这一探讨却进行得肤浅而仓促。第一,从全文的情节结构上来看,第四集末郭嘉才出现,第十集的情节就已经和演义没有区别,真正有不同的地方只有五集半(第四集末到第九集)的长度,还不到全文一半,期待中郭嘉与诸葛斗智的精彩场面根本没有出现。
第二,周瑜要求孔明放弃借箭计划,起因是“不知怎的,周瑜还是获悉了一点蛛丝马迹”(第四集),然而,这一泄露却毫无征兆,而且也看不出和郭嘉到来有何联系(因为是发生在郭嘉赶来之前)——需注意“本故事冠以‘新’字,其最大的新意……是郭嘉的出现”,作者本应以郭嘉的出现作为唯一改变的前提,从这一前提出发,推导出由此引发的所有改变,否则,就不能令人信服地证明,“即使郭嘉赶来助阵,亦不能最终改变曹操必败的命运”。
第三,郭嘉说出“我料敌军不过虚张声势,徒费弓箭实在不值,更何况火箭”这样的话,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(有网友提出三国时火箭还不普及或者作用很小,但需要注意的是演义是明代作品,其中的战斗设备多不是三国所有,比如武将居然有使刀、斧、锤等等,则火箭的应用自然不是问题),假如我们假设郭嘉的智力和诸葛亮可以相提并论的话,既然诸葛亮可以用草船,郭嘉自然也可以识破草船——也自然会让人放火箭:这样的斗智才称得上精彩。
第四,从借箭到总攻的过程的确可以称作“急转直下的局面”,其“转”速之快简直让人不知所措——作者对场面的描写过于匆忙,对计策的安排也没有详细的交代或事后呼应,只能给人“草草了结”的印象。
如果让我来设计情节的话,我会尽量让郭嘉和诸葛亮各施手段,各擅胜场。譬如,郭嘉在借箭前夕赶来,向曹操提出连环之策,曹操大喜,便使人速去准备,郭嘉自回帐中疗养……

却说当夜五更时候,亮行借箭之计,船已近曹操水寨。孔明教把船只头西尾东,一带摆开,就船上擂鼓呐喊。毛玠、于禁二人慌忙飞报曹操。操传令曰:“重雾迷江,彼军忽至,必有埋伏,切不可轻动。可拨水军弓弩手乱箭射之。”又差人往旱寨内唤张辽、徐晃各带弓弩军三千,火速到江边助射。比及号令到来,毛玠、于禁怕南军抢入水寨,已差弓弩手在寨前放箭;少顷,旱寨内弓弩手亦到,约一万余人,尽皆向江中放箭:箭如雨发。北军输送箭支,四下补防,人马往来,脚步杂乱,兼之寨外擂鼓声呐喊声震天价响,早惊醒了帐中郭嘉郭奉孝,唤来小厮问道:“帐外何故喧哗?”小厮道:“东吴军来袭,丞相教令旱寨人马前来相助放箭,故此喧哗。”郭嘉大病未愈,身体虚弱,一醒之后难以睡着,遂唤小厮服侍,起身批衣出帐。方至帐外,见大雾垂江,茫茫难以见物,不由一怔,失声道:“坏了也!”……
这里于禁正督军士放箭,稍有松懈,便加呵斥,却听得背后一人唤道:“于将军!于将军!”禁回头看,乃是郭嘉,忙垂手道:“郭先生!想是末将管教不严,军士惊动,妨扰郭先生歇息,请先生恕罪。末将……”嘉挥手打断,径问道:“于将军,敌军鼓噪呐喊,有几时了?”禁曰:“自五更起,未曾断绝。”嘉曰:“敌军鼓噪多时,却未见一人一船攻来,何也?”禁低头一想,仍不明所以,只得问道:“先生之意……?”嘉曰:“大雾之中,我不见物,敌岂能见物?又如何来攻,此必是……”正说至此,忽觉喉头剧痒,不由咳嗽一声,哪知一咳之下,牵动肺膈,咳得愈加厉害,竟至缩作一团,四肢颤抖。禁慌吩咐小校:“快送郭先生回帐歇息!”一面亲来见曹操,告知郭嘉之语。操听罢于禁禀告,拊须颔首曰:“奉孝此言有理。敌军必是虚张声势,欲使我徒费箭支。速速下令全军,停止放箭!即便敌军再有鼓噪,亦置之不理。”禁忙出营宣令。操自带军医往郭嘉帐探视。
且说孔明正与鲁肃船上酣饮谈笑,只觉船身渐渐倾斜。肃慌道:“此是何故?”孔明笑曰:“此乃右弦受箭,故尔倾斜。只再稍待片刻,右弦受满,便可使军士把船吊回,头东尾西,令左弦受箭,船身自然不倾。”话音方落,一小校急急进舱报曰:“北军不知何故,一齐停箭。”肃惊问孔明:“莫非曹贼已识破先生计策?”孔明亦略感讶异:“不知曹营有何人,竟能料此。”一面吩咐军士暂停呐喊,又语肃曰:“子敬休要担心,半个时辰后再试一次,料他定会放箭。”
花开两朵,各表一枝,不提孔明鲁肃饮酒,却说曹操引军医到郭嘉帐中,急施救治。半晌,郭嘉一口带血浓痰咳出,方才勉强睁眼醒来。操适才揪心不已,得见郭嘉醒来,心中仿佛石头落地,不由滴下两滴泪来,忙以袖拭去,喃喃曰:“奉孝……”嘉见状大惊,挣扎而起,于榻上便要叩首:“丞相!属下死罪,使丞相担心至此……”操慌扶起道:“奉孝休要如此,且好生休息。”嘉执意拜了两拜,重又躺下,操亲为其掖好被角。周围侍立文武看见,莫不嗟呀。
恰在此时,江上擂鼓呐喊声又起,原来早过半个时辰,孔明又教军士鼓噪。外面于禁来报,操挥手曰:“不必理会。”禁得令欲去,却听得郭嘉道:“于将军且慢!”操大讶,问嘉曰:“奉孝,方才汝言敌军只是虚张声势,如何现下……?”嘉撑起身子,半向曹操,曰:“丞相,敌军若只为虚张声势,当我军停箭之时,彼见识破,无利可图,自当便退,如何鼓噪又起?”操颔首曰:“此言甚是。则奉孝之意,敌军乃是虚虚实实,此番欲来劫营?”嘉曰:“亦非如此。大雾之中,我军防备又严,料敌未必有此胆量。”操不解道:“依奉孝所见,究竟如何?”嘉道:“以声响得之,敌军似有数百人,且距北岸不远;停泊江面,只引我军放箭。不才愚见,莫非是借箭之计?”操与榻下诸谋士思之,先后明白。操惑曰:“如此,令军士敛箭不放,又有何不妥?”嘉笑道:“若如此,先前所放之箭,岂非白费?丞相可命军士再行放箭,敌军必贪箭而逗留;一面却令人速备火箭,待备齐之后,一同发作——敌船之上,必满载束草,以为受箭之物,且须轻燥,以防吃水过深——火箭一至,定然要着。如此,且看他借得甚么回去!”言罢微笑。操拊嘉背大笑:“好计!好计!”这里于禁不待吩咐,早已赶去布置。
鲁肃于舱中听得箭雨又作,举杯笑道:“孔明先生,果然料事如神!江东有先生与周都督,必无忧矣。”孔明不语,但微笑而已,未几,教把船吊回,头东尾西,欲逼近水寨受箭。二十艘船正调头时,忽听得前面船上军士惊叫,二人一愣,急忙出舱查看,只见茫茫白障之中,点点火红颜色事物穿破大雾,直往眼前飞来,或落入船畔水中。肃手脚发抖,拉孔明袖曰:“孔明先生,火……火箭!奈、奈何……”孔明亦慌,急令回船,哪知诸船适才右弦受箭,吃水较左弦为深,船身不稳,又本在调头间,因此回船不便,各各乱作一团。正慌忙间,一艘船早中火箭,引动束草,便见一道红光“噌”地窜起,直冲入雾中。孔明早顾不得许多,急令本船先回——所幸二人所乘之船并未受箭,又离岸较远,因此容易得脱,只可怜那二十艘草船,顷刻间齐着,但见烟焰涨天,天又微明,几将雾气逼散;火光映水,分外耀眼,江面一派通红。船上军士纷纷跳水逃生,霎时间人声、水声,箭声、火声,北岸曹军笑声,乱作一团。鲁肃回头望去,急得直在船头跌足,孔明垂头坐于舱中,默然只是不语。

接下来便是二人回到南岸,周瑜要杀孔明(军令状没有撕毁),鲁肃立保,周瑜总算答应“权且寄下诸葛亮人头,待其将功赎罪”。此后周瑜与郭嘉斗智,也败下阵来,终于悟到只有孙、刘精诚合作,才能破敌。于是与诸葛亮捐弃前嫌,共同出谋划策,在经过与郭嘉互有胜负的几番较量之后,郭嘉终因病重,且殚精竭虑,终于溘然长逝,死前劝曹操退兵,全心经营北方,让孙、刘两家二虎相争。这样,说“即使郭嘉赶来助阵,亦不能最终改变曹操必败的命运”,才令人信服啊。